做想做的事,爱想爱的人,说想说的话。

『魈荧』逆向奔赴(1)

*架空,被民众嫌弃的仙人魈x愿意接近魈的医师荧。

*本章字数1.1w。

*后续章节会有r,18×

*去年因某事而想出来的脑洞,跟着完整的大纲一直填坑填到现在。私设很多,注意避雷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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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砸开厚密的树叶,在魈的脸上炸起水花。风也欺他衣衫褴褛,顺着缝隙进进出出带走他的体温。看来树荫下并不是躲雨的好去处。他回到城里找到一处合适的屋檐,但屋主人推开窗子执意让魈走开。

 

“我也不想看你淋雨,可跟你扯上关系会惹到麻烦啊。”

 

魈什么也没说,低头离开。雨水沿他凌乱的短发流淌到破损的嘴角,又滴在凝着魔物鲜血的枪尖上。和璞鸢能替他杀戮,却不能替他遮风挡雨。

 

远处又传来魔物的嘶吼,阴雨天这些家伙格外多。

 

 

 

生老病死,乃人间常事,就算是避世修行的仙人也无法逃脱。好在他们婚事有合袍殿主持,葬礼往生堂能打理,就算病了,也有兼职为仙人看病的医师。

 

只是这医师要求极高,医治的方子和手法与凡人大相径庭,细算起来应该和古老的巫祝之术同源,非天资聪颖之人难以熟练掌握。

 

荧倒是能吃上这口饭,她家几代行医,或许是遗传了天分,或许是从小耳濡目染,十二岁她便上手医好了久咳不止的凡人,一年过后又治好了为鬼怪所伤的城隍。一时间她声名鹊起,白天凡人敲门求医问药,晚上神仙造访又拖到凌晨,连那山间有点灵性的野兽都循着药香过来,赖在院子里不走。也就人人忌讳提到“病”字的年关,能让荧稍微轻松一些。

 

十七岁那年,荧觉得自己昼夜不停地给各路生灵看病,临床经验丰富,理论却欠缺许多,便关门大吉,决定潜心修行。

 

她拜托老师傅给心爱的白马钉上崭新蹄铁,又购置一副华丽马具替下来旧的,马鞍一侧是装医书的箱子,另一侧是装日用品的行囊,她自己背着个药篓,骑着白马,一边浪迹天涯,一边苦读医书。

 

刚出去不到三天,荧就回来了。她药篓不知道去了哪里,行囊也破了个口子,里边东西散去大半。好在医书被她护得很紧,没丢在野外。马背上还多了一个人——确切地说,是一个受伤的少年仙人。

 

这眉清目秀的仙人,是她从某个魔物口里抢下来的。她虽然是个手无寸铁又没有傍身功夫的医师,却能急中生智,找准机会用催眠的符水让那魔物倒头就睡,然后抱起满身血污的仙人,将他固定在马鞍上,自己也上马挥鞭扬长而去。

 

仙人不对劲,浑身轻飘飘的,仙骨几乎没有重量,是香火吃得不够?

 

 

 

回到家里,荧忙前忙后,新伤旧伤都处理妥当,心想这仙人没有香火可不行,便给他焚了柏子香,见他苍白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,冰凉的额头也有了温度,又拿出一小块褐黄的新鲜松香送到他鼻下。松柏常青,有增寿之用,能保他平安。

 

那仙人缓缓睁开了眼,金眸一片空洞,茫然望向天花板,微微张开嘴,像要说些什么,又扭头见到了荧,把话咽了回去,继续闭目养神。

 

“醒了就吃点什么吧。”荧端出一盘切好的水果。

 

仙人把头转向另一边:“不必医治,我能自愈。”

 

荧放下果盘,走到床边,以一种“我懂你”的眼神看着魈:“我知道你是因为付不起费用,才不愿让我看病。”

 

仙人没有回答,荧扯下一粒葡萄,扒了皮送到魈枕头旁边:“放心,你这样的小门小户我见多了,一般都是象征性的收点东西,不求什么大回报。”

 

听到这番话,仙人换了个姿势,目光落在荧手中晶莹剔透的葡萄上,又藏起即将显露的渴慕,别过头去,直勾勾盯着开了一半的窗子。

 

“真的不想吃?”不知荧用了什么法子,也许是让魈的嗅觉更为敏锐,也许是放大了水果的香气,小小的葡萄此时此刻闻起来格外诱人。

 

仙人的目光终于重新回到葡萄上,荧的手指轻轻捏着它,饱满的一颗,还泛着新鲜水光。魈有一阵没有进食,本能驱使他的头靠近了荧的手指。

 

嘴唇裹住荧的指尖,鲜嫩的浆果在口中迸裂出清甜的汁液。魈恋恋不舍地咽下那粒葡萄,又贪婪地用舌尖扫过荧的指尖——那里还残留有一丝清甜。

 

说到底还是个孩子,就像雏鸟一样,天真纯良到给一点吃食就能成功拐走。荧憋着笑,强装严肃,再喂了半串葡萄后,又给他切开一块新鲜的蜜瓜。

 

吃饱了,渐渐有了力气去思考,魈终于反应过来,尽早离开这里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。

 

他试图从床上爬起来,却发现一身仙装被人从里到外全换了一遍。不仅如此,他手臂缠了绷带,腿上绑了夹板,动弹不得。碰碰额头,又贴了块膏药。他如同一件常年被风吹雨淋日晒到糟了的旧衣服,遇到心灵手巧的裁缝,被悉心打了好几块补丁。

 

荧杵在床头,饶有兴味地欣赏慌乱的魈:“想跑来不及了,趁你昏睡,我查遍了你的身子,花了三天三夜替你医治尚未自愈的伤口,你欠我人情。”

 

魈瞳孔微缩,试着用完好的手揭开额头的膏药,却被另一只小巧光滑的手捏住指节。少女医师体型娇俏,但力度不小,她挑了挑眉:“我说,这位年轻的仙人,你要是学那些小兽,把敷好的药弄下来,我就固定住你的手脚,不让你下床。”

 

却听仙人他轻哼一声,冷冰冰回道:“你可认得我是谁?”

 

荧起身,居高临下瞥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人一眼,从书架翻出新订的册子,又在床边的方桌上研好墨,搁笔架取下崭新的毛笔,饱蘸浓墨,低头边写边问:“患者姓名?”

 

“无姓,名魈。”

 

随之而来的,是毛笔和册子落地的声音,地板被落下的毛笔溅出来一块墨迹。

 

方才还镇定自若应对冷漠病患的医师,此时乱了阵脚,她颤抖着捡起毛笔和册子,强迫自己抬头再仔细看看面前的仙人,只见他面无表情,悠悠说道:“怕了?有没有后悔救我?”

 

荧深呼吸几下,平复好心情,在纸上记下了魈的名字,又继续问道:“目前身体状况如何?”

 

魈没有回答,曜金的眸子向着医师冷冷剜了一刀:“都知道我是谁了,还不放我走?”

 

 

 

所有仙人都能救治,但唯独不能靠近魈,这是所有仙家医师心照不宣的共识。

并非因为魈是十恶不赦的魔仙,而是因为他体质特殊。

 

仙人一族,以夜叉仙人最为善战,于是常常被仙界委派守护的重任,凭着与魔物抗衡,镇守一方,也能享用人间香火,来延续仙骨。

 

可惜夜叉血脉过于宝贵,数量极少。于是,强大的国家因愿力充足,被委派仙人守护,弱者则被迫依附于强者,借用仙力抵御魔界的侵扰。

 

荧所在的国家虽然是个小国,但因地处交通要塞,经济逐渐繁荣,在人类的祈盼下,竟然有了迎来仙人的资格,不必再仰人鼻息。那位仙人便是魈。

 

传言魈身形瘦长,发色墨绿,因面容丑陋,常年戴一丑恶傩面遮住真颜。性格暴戾,嗜血善战,曾因不分敌我的厮杀伤及无辜,因此受到惩戒,瘴气常伴其身。所到之处草木凋零,鸟兽绝迹,人类更是难以接近。

 

当然,仙人毕竟是仙界的代表,再厌恶也不能撕破脸皮,像对待魔物那般讨伐他,因此人们只能想方设法避开这位痨病的源头。

 

从此以后,远离魈、驱赶魈、仇视魈、辱骂魈,成了这个国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。

 

 

 

——以上内容来源于荧翻箱倒柜找到的手抄线装医书,字迹潦草得有些熟悉,作者大概也是一位医师同行。

 

在印刷术发明之前,书籍全靠手抄流传。书中记载了夜叉仙人一事,却因这个国家除魈之外再无第二个同类仙人,因此所载不详,还掺杂了许多不实之事。

 

这位仙人摘下唬人的傩面,收拾干净一身的陈年血污后,看起来是一副少年模样,身形瘦削,面容昳丽,并不似凡人所想的那般凶神恶煞。他身上的瘴气也被夸大其词,给魈更衣的时候,荧翻出来一些符箓,那是魈为了避免瘴气伤人,做出来的屏障,现在看来对人的伤害虽然也有,但微乎其微,如果只是不小心撞见,仅需像医治寻常感冒一般喝点汤药就能好起来。当然,若是长期相处,还是需要多做一些防护——像对待传染病一样。

 

关于魈的瘴气,荧比较好奇,按理说仙人是可以抵御这种污秽,可是魈为什么会如此严重?荧在拿出笔记,记下这个疑问。又想着应该对手抄医书“夜叉仙人”部分作出补充和勘误,这回得想办法多留魈几日。

这些只是荧的私心。她不想让魈走,还有更重要的理由——她家世代行医,祖训便是无论病人高低贵贱,皆须尽全力救治,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。荧从未违背过家训,每一位病人都竭力收治。这位仙人虽有自愈能力,但出于一种不知名的原因,他自愈能力照比其他仙人差了许多,仙骨又轻,若是不想点办法延续,恐怕命不久矣。

 

所以,当荧撂下医书回去查房,看到魈又在拆自己的绷带,索性从床底翻出锁仙绳,费了番周折将他固定在床上,又画了几张符,贴在绳子上,加固束缚。

 

 

 

荧推门而出,魈被捆得动弹不得。这医师的本事不容小觑,符画得像模像样,阵法也布得滴水不漏,更要命的是这根锁仙绳——平常人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?

红绳在魈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,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他跑掉。也就是现在身子因为新伤旧伤,被绷带缠住好几个关节,否则捆红绳的时候,魈就能把荧击倒,逃之夭夭。

 

魈望着窗外下个没完的瓢泼大雨,一想到出去找不到遮蔽处还要挨雨浇,不知伞或者蓑衣藏在哪里,偷也偷不到。他目光又转回天花板,至少这里没有雨,虽然红绳捆得难受,但也比在外边舒服一些。既来之则安之,他闭上双眼打算睡觉。

 

房门被推开了,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,魈睁开双眼,见那少女医师过来给自己松绑。

 

“捆得难受吧?太紧了今晚睡不好觉。别总想着跑了,至少把伤养好。”

 

她只留下一条红绳,把魈的手腕拴在床头栏杆。

 

“你不怕我瘴气?”

 

“我可是个医生,医生怎么会怕病?”

 

说着,荧转身离开,魈分明看到这嘴上不饶人的小医师,在白色长袍的背后画了个复杂阵法,能驱走大多数邪祟。

 

魈哑然失笑,这还叫不怕。

 

 

 

魈恢复得很快,第二天,第三天,他微小的伤口早已不见,剩下几个大伤口再上几天药就能治愈。

 

只是困住他的阵法极其耗费精力,荧一顿三碗饭都跟不上消耗速度。她推开门看到魈没吃光桌上的饭菜,就拿起碗筷把饭菜一扫而光。

 

“你是饕餮转世?”魈调侃道。

 

荧咽下嘴里嚼的东西:“吃饱了才有力气不让你走。”

 

“好,这位医生,我留下来可以,不过我该用什么付款?”魈摊开双手,空空如也。

 

“你身子。”荧半带戏谑地竖起食指,指着魈的胸口,他这件病号服没系上扣子,敞开露出一点胸肌。

 

听荧这么说,魈心里一惊,下意识把领口衣服撩上,正色道:“你说清楚。”

 

荧见他根本藏不住小动作,狡黠一笑,接着收了没正形的话,换了套说辞:“你真身是金翅鹏鸟,虽贵为仙兽,但夏日也和其他鸟兽一样,少不了换毛。我要些你换下来的羽毛。”

 

魈金眸微微眯起,斜觑这位“贪得无厌”的凡人小医师。她要的东西可是价值不菲,毕竟他自愈的能力就源于这一身的翠羽。若是入了药,死亡和轮回之神的业绩会陡然下降。

 

“不行。这东西入药,凡人承受不起。”魈斩钉截铁拒绝道。

 

荧摆摆食指:“你想多了,我并没有拿你羽毛入药的打算,我有别的用处。”

 

别的用处?会是什么?罢了,懒得争执,既然不会干扰人类正常的生老病死,就依着她吧。

 

 

 

魈最终答应了荧的要求。这世间的法则以履行契约为首,没给够荧羽毛,他不能违背契约逃跑。于是他就趁着夜深人静,把房门上锁,窗帘拉好,换了鸟形,抖抖身子,挑选羽毛。

 

不是每根羽毛都能做出来首饰,大部分绒羽一点翠绿都没有,飞羽和尾羽倒是好看,绿得鲜艳,还泛着金光。可惜现在不是金鹏鸟的换毛季,一天也掉不下来一根。

 

她这是想办法给自己扣下来了,这个诡计多端的少女医师。

 

 

 

荧拿着魈三天才选出来的半根羽毛,想放声大笑又忍住了:“咳咳,我说……我还不如拿鹅毛染绿了做点翠。”

 

魈颇为不屑:“别看只有半根,但这半根够长,做个耳饰还是能用的。”

 

荧收下这半根翠羽,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抻着嗓子说:“多谢仙师,明天请继续。”

 

 

 

第四天,第五天,魈在养伤和选毛付费之余,借着敏锐的感官,把这医馆大致情况探了一探:一间厅堂,连着厨房,两间卧房,对着开门,还有间小屋专用作煎药,一间干净库房装着仙人或凡人用的医疗器皿,门口一个小院子,拴着匹白马。

 

医馆没有伙计,也从不开张,不知收入从何而来。医师她早起给白马配置草料,买菜做饭,上午读书,中午买菜做饭,下午读书,傍晚买菜做饭,晚上读书……

 

荧又在厅堂看书,一边看一边对着桌上铜人找经络。魈凑过去,也好奇看着医书的内容,却看不懂。荧狡黠一笑,把书轻轻卷起来,想敲敲魈的脑袋,被魈一把抓住了书:“想偷袭?你真敢。”

 

“哼。”荧收起医书,“偷着跑女孩子房间,是要干嘛?”

 

“可这是厅堂……不该进来?那我回去。”魈转身便要离开,却被荧拉住了手,又很快放下。

 

“怎么?”

 

荧不想让魈这么快离开,医书太枯燥了,晚上看得发困。她看看面前只穿了一件病号服的魈,忽然有了主意,她指了指旁边的长椅:“你上衣脱了,躺下。”

 

“嗯?”魈抱紧双臂,警觉地盯着荧。

 

荧摸摸铜人:“我要复习穴位,帮帮我,仙人,反正你也抖落不下来好看的毛了对不对?这也能抵债。”

 

“我该走了,你衣服上没画阵,时间久了瘴气会伤到你。”魈借故推脱。

 

没想到荧竟然先脱了上衣——幸亏上衣只是一件薄纱外套。她里边还穿一件雪白的无袖短衣,衣服后边依旧画了阵。

 

“放心,我有准备。”荧一脸得意的笑,重新指向长椅。

 

魈无可奈何,堂堂夜叉仙人,被人驱赶也就算了,今儿怎么就落到一个趣味古怪的医师手里。他并没有听荧的“指令”,而是起身离开这里,在厅堂里转悠。借着灯光,他看到了墙上挂的锦旗,妙手回春,起死回生……这年纪轻轻的医师竟然救过不少凡人和仙人。

 

魈停在一面锦旗前,那面锦旗的日期落在了一年前。“你生意不错,手艺也高超,为何停业?”魈问道。

 

“因为这些年忙于临床实践,理论却多有欠缺,药理知识也需更新。我本想远游,一边采药一边研读医书,没想到遇见了身负重伤的你,医生总不能见死不救。”

 

医生总不能见死不救……魈敛目颦眉,提起曾经也有仙医想要救助自己,抬回医馆,听旁人说是晦气的魈,又被那人卷着草席,由避邪的黑毛驴拖着送回郊外。

 

荧听了气恼地说:“卷着草席送出去?这是乱葬岗的尸体才有的待遇。”

 

魈凝视锦旗上的“救苦救难”,缓缓开口:“也许在他们眼里,我早就应该死了。”说着,他回到长椅前,一颗一颗解开衣服扣子。

 

厅堂明晃晃的灯光下,少年仙人紧实的肉体暴露无遗。他的手又挪向裤带,犹豫着要不要脱掉裤子,荧连忙阻止:“不必,我只需要复习背部的穴位就可以了。”

 

魈双臂交叠,枕于头下,侧脸看荧一边翻着医书,一边对着移到小柜上的铜人,随后,伸手摸了摸魈的背部某个地方。

 

“那里不是穴位。”魈开口道。

 

荧的手指戳戳那里:“我是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。不愧是夜叉仙人,果然伤口恢复后不会留下任何疤痕。”

 

“要是每场战斗都留疤,几场战斗下来,我这副身子也不能要了。”

 

按了按肩部的肌肉,虽然照比香火充足且成年的仙人单薄许多,却也弹性十足,毕竟夜叉的底子在这儿,再给些日子好好发育,也算未来可期。

 

荧的手又顺着魈的肩胛骨摸到了脊椎,对着铜人和医书,开始复习穴位。

 

“怎么样,有没有感觉胸口郁积的秽气在往外排?”荧按着一处穴位问道。

 

魈闭上眼感知一下,随后说道:“并没有,我只觉得头顶发麻。”

 

荧有点困惑,她又换了本医书,试了几个穴位,发现都对不上。果然不出所料,夜叉一族的身体构造和其他族类不同,这一族过于稀有,自愈能力又强,轻易不会就医,所以留下来的资料甚少。

 

这激起了荧的兴致,她拿出纸笔,挨个儿按着穴位,问魈的感受。毕竟这可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,别说小国了,连那些大国的知名医师都未必能记录下来。

 

“嘶……”按到腰窝那里,魈酥麻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
 

“哎,抱歉。”荧好奇地看着魈,这个力度应该不至于疼痛。

 

魈把半张脸埋在臂弯,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盯着荧。荧刚才戳那一下,力度用得甚是专业,轻重适当,初始的惊惶散去后,竟然有一丝舒爽。

 

荧又在自己后背比比划划,手指点来点去。她碰的地方极其准确,魈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也跟着一起有了反应。其他地方的感觉转瞬即逝,只有下-体受了刺激,鼓胀着一时间没能变回原貌。

 

大概是学完了,荧合上医书,收了铜人,示意魈可以起来了。魈却隐去了身形再站起来,下//身鼓囊囊的,怎么能让荧看到。

 

荧站起来,在周围摸来摸去,虚空中根本抓不到东西。她并不知道魈为什么要玩消失,全当是害羞或者不开心。

 

“说消失就消失……这可不行,万一哪天趁我不注意,隐身溜了可还行?”荧回去便调了一副“显影散”,以明日早餐做药引,微量即可,服用一次,无副作用,期限三十日。

 

 

 

三十日,真的要留他这么久?荧一边浆洗衣服一边抱怨,这朱砂画的阵法根本留不住色,衣服又不能不洗,盛夏洗衣服更是频繁,若是见他一次画上一次,画阵手法越来越熟,都能出家去城隍庙打工了。

 

魈也不想留这么久,这才几日,他便发觉自己房中几盆绿植叶子打了卷,连忙端出去让它们透透气。又焚上几炷却邪香,这才冲淡了些房间里飘散出来的瘴气。

 

不一会儿,只听荧在外屋喊着:“热水准备好了,要不要来洗个澡?”

 

想着自己前些日子恶战过后并未及时清洁身子,躺床上这段时间估计又是流了许多冷汗,魈答应了荧的邀请,向盥洗室走去。

 

少女沐浴的地方到底和那山间野潭不同:水汽氤氲出浅浅的玉兰花香,月白色防水绸帘子软塌塌藏住了浴桶,一旁雕花的架子上摆着魈看不懂的沐浴用品,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木质地板也恰到好处地做了防滑处理。

 

走近浴桶,只见热气腾腾的水面漂了一层珍贵草药。虽然知道荧是好心,给魈来个药浴,但联想到荧的职业,魈觉得这个场景像是荧在熬药,他也成了准备下锅的配料之一。

 

全身都浸在桶中,温热的水一直漫到锁骨。魈闭上双眼,头靠在桶边,药香混着花香催得他昏昏欲睡。好久没有如此放松,在仙界苦苦修行,在人间风餐露宿,三伏连旱,焦渴难耐却寻不到水源,三九天寒,千里冰封,只得用雪擦拭身上沾染的血污。如今有人为他准备好一切,什么都不用顾虑,只需放空大脑沉湎于此即可……

 

不知荧用了什么法子,不让这水温下降,直至出浴,水都是温热适宜。虽然舒服,但这浴桶终究不是床榻,没法留宿一宿。魈起身走出,却看到屋里有了些变化——他脱下来的病号服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常服。

 

荧什么时候进来的?魈不禁捏了把汗。方才洗得过于舒适,舒适到连这点警惕性都没了?穿上常服,魈对着菱花镜理了理头发,额前细碎潮湿的刘海微微遮住眉心一点雪青和眼尾两抹飘红,借着模糊水汽,穿着寻常衣服,看着也像个凡人。

 

如果是个凡人,就可以借故留下来帮工,可以每天都吃到新鲜的水果,可以躺在舒适的床上安眠,可以随心所欲在温热的水中沐浴……可以与她同读医书,学习那些救人的法子,而不是与厮杀为伴。

 

水温转凉,室温也转凉,回过神来,镜上氤氲的水汽荡然无存。镜中人将额前的碎发捋至两边,仙人的样貌再次显露出来,右臂上的淡青色纹路更是提示着他本来的面目——仙兽金鹏鸟。

 

仙凡有别,更何况自己还有伤人的瘴气,借着迷幻的雾气假想的梦境,也该醒来。

 

 

 

回到房中,床头柜上摆了一盘带着水珠的新鲜瓜果,和一杯盛着镇过冰块的酸梅汤,魈这才发觉自己沐浴过后又饿又渴。酸梅汤打开了味蕾,瓜果刚好充饥。

月光盈满了空空如也的盘子和杯子,魈剥开最后一粒葡萄,恋恋不舍地将它送入口中。这个女孩子……女孩子……她叫什么来着?

 

相处多日,只知她是医师,竟从没问过名字。

 

他翻了个身,月光也洒在他脸上,明晃晃的让人难以入眠。他起身准备将帘子拉上,抬头见到檐下有个燕子窝,里边燕子差不多到了学飞的时候,白天飞累了,晚上就蜷在里边休息。

 

常听闻积德行善人家才会有燕子来,可别侵扰了这些生灵。魈拉下窗帘,把床挪得离燕子窝远了许多,重新躺下,转过去不再把脸对向窗子。

 

今生不作过多祈愿,这副破烂的肉体,这肮脏悲戚的命运最好尽快了结。若轮回之神怜悯,来世不当金鹏鸟,愿托生为燕子,寻到个好人家屋檐,也筑个遮风挡雨的巢。

 

 

 

荧的医馆虽然不开张,却并不意味着没人来。她平日里和街坊邻居相处融洽,常有熟人来房里坐坐。

 

魈识趣关严了房门,但厅堂隔音不算太好,依然能听到荧和一位老人在闲扯家常。

 

“我说,姑娘你这年纪也不小了,有没有中意的郎君?”

 

这邻居性子耿直,上来就是开门见山打听人家婚姻问题,荧答得支支吾吾,连忙给那人又是倒茶又是递水果。

 

老人嘴依然闲不下来:“你不是说这几日去外边修学?”

 

荧笑着回道:“回来有些日子了,想起家中有些事情并未办妥,就又折回来了。”

 

老人似乎松了口气:“没出去挺好,你听说没,那个晦气的夜叉仙人,前些日子经常在城边晃悠,最近啊,有阵子没见到他了。”

 

“晦气的夜叉?”

 

“是啊,你没听说过么?去年都城兴起来的疫病,就是他带的。”

 

“您净说笑了,和那夜叉有什么关系?最后官府的人不是发现疫病源头在河的上游,那里堆着屠宰牲口后剩余的废料。后来官府用石灰消毒,又购置清洁的设备,也就没再闹过瘟疫。”

 

那人并不喜欢荧的回答,小声咕哝:“都在那儿堆几年了,以前也没见出过什么差错。”

 

“那是因为以前人少钱少,宰的牲口也少。这两年家家富足,逢年过节宰的牲口多了——”

 

“好了好了不提这个。”那人摆摆手,“我说个近点儿的,夜叉一来,咱们地里庄稼收成看样子都不高了。”

 

荧略有思忖,答道:“今年开春旱了一阵儿,那会儿大家就都说会影响收成了。”

 

“呵。还有呢,不只是收成少,这两天赋税又涨了呢。”

 

“……那是官府的事,又不是夜叉仙人的事,他又不是参谋,也不管人间的制度。”

 

那人就差点儿拍案而起了,但是念着平日里医师待他不薄,又憋住自己的情绪,闷闷不乐道:“你就犟吧,我告诉你,看在我跟你熟悉,你也不了解情况,我就不跟你说什么。但是,如果有生人跟你提起来夜叉仙人,你得跟着一起骂,要不你就倒霉了。”

 

“为什么啊?”

 

“最近有个官家默许的民间组织,说是要铲除邪祟,他们说,咱们这个国家邪祟的本源,就是夜叉仙人——魈。”

 

“护法的仙人竟然成了邪祟本源?”

 

“嘘……”那人忽然拉低声音,看了眼门窗,都关着,便凑过来小声道:“据说他牵扯到一个大事儿,邻国把脏东西封在他身体里,以护法的名义专门过来祸害咱!而且还要吃咱们信仰和供奉,让咱们没有其他愿力孝敬别的神!更何况,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护法的夜叉仙人,咱们已经有了魈,上边就不给咱派新的了。早点做了他,早点换仙人,多划算?”

 

送走了这位,荧愤愤关上房门。他说的那些,荧根本不信。魈的身子她都查了一遍,根本没封什么脏东西,瘴气虽然会逸散,但依然在可控范围内,他很少去人多的地方,根本不会产生太大影响。

 

所以,她问魈:“你是和谁结了仇?看起来某些人和你有仇。”

 

方才那人说的话,魈在隔壁听得真切。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还会有人类仇敌:“总不会是魔物吧?”

 

“就算魔物跟你有仇,那仇也传不到人类这里。毕竟再怎么敌对,面对魔物,仙人和凡人可是同仇敌忾的。况且魔物神智极低,无法与人沟通。”

 

“并不是那么绝对。有一种魔物,可以与人类沟通。是神或者仙人堕落成的魔物。”

 

“魔神或者堕仙?比较罕见。”

 

“罕见不代表没有。”

 

 

 

魈说得没错,这个世界有它本身的“法理”所在,创世的岩王帝君硬性规定,无论那种生灵,一旦签订契约便不得违背,否则将会受到惩罚。纵然高贵如神仙,也不得忤逆契约。倘若神仙违背了与凡人签订的契约,诸如“不得杀死凡人”这类条款,则会沦为魔神或堕仙,难以翻身。

 

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契约,凡人才胆敢表露出来对魈的反感,并美其名曰是岩王帝君给予的权力与自由。

 

魈也曾与几位魔神和堕仙缠斗许久,若是他们煽动人类来寻仇,这个逻辑也是说得通的。

 

见到魈捡了块防水绸子当包袱皮儿,又去厨房收拾食物,一副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的样子,荧连忙说:“你先别急着走。”

 

“我不走远,我出去暂避风头。”

 

“不,你不用出去躲着。”

 

说罢,荧翻箱倒柜找到一方棋盘,对着黄历找到适当的方位,调整柜子的高度,将棋盘放上,又翻出一本棋谱,照着摆出残局。

 

“这个残局能藏住你的气息,别说魔神或者堕仙了,就算正经神仙也找不到你在哪里,更何况寻常凡人。”

 

就是棋盘阵摆起来比较麻烦,每天都要对着黄历换地方、换摆法。荧也不嫌麻烦,她等着魈的羽毛,也查着他的身子,续着他的仙骨,养着他的伤。

 

 

 

这天夜里,荧在桌上铺了一块干净的白绫,又将魈的两根半翠羽码在白绫上,取出一个紫檀匣子,打开后小心翼翼拿出来一面水晶透镜,放大了看那些羽毛。

和她想的一样,拥有自愈能力的羽毛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。那么魈容易沾染瘴气这个缺陷究竟来自哪里?荧正想着这个问题,身后忽然传来敲门声,一问,是魈。

 

“我见你尚未熄灯,果然还没睡。临近中元节,还是早些休息稳妥一些,”

 

荧卷起白绫,转身嫣然而笑:“不必惊慌,有你这个降魔的仙人在,我还怕鬼魅不成?”

 

“可中元节当天,我并不会在医馆里。”

 

“你又要走?你的羽毛还没给够。”

 

“安心,我会履行契约,及时归来。年关和上元节,人类张灯引来的魔物我已消除殆尽,但中元节鬼门大开,并不安宁,我需要履行契约,毕竟降妖除魔也是我的职责所在。”

 

“那……”荧走到厅堂角落里的棋盘旁,取出一枚没用上的棋子,“中元节当天揣好,单枚棋子屏蔽气息的效力虽然低一些,但为你自己撑一晚上绰绰有余。”

 

那枚棋子就像小小的护身符,被魈放在了心口附近。

 

 

中元节当天,荧和往常一样买菜做饭,割草喂马,阅读医书。只是魈外出降魔了,今天没人陪着,略显无聊。

 

 

忙活完这些事情,已是黄昏时分。她切了肉、择好菜,准备晚餐,等着魈回来。这时房门忽然响了起来,中元节,天色渐晚,家家户户闭门不出,来者何人?

 

来者并不是病人,确切地说并不是人,而是城隍。

 

城隍本名若陀,喜好化身成一位叫昆钧的铁匠,混迹于市井体察民情。据传他是某位神祇的眷属,当年因违背契约出手伤人而贬至此地。

 

“城隍,您怎么来了?”按常理,这位白日里本该在伏龙树旁边小庙里头老老实实坐班吃香火、打理些超脱于凡人制度以外的事情,此时正值黄昏,太阳没落山,没到下班时间,他却提前翘班了。更何况赶上的中元节,荧不免有些奇怪,甚至第一时间想到会不会和魈有关。

 

荧猜得八九不离十,只见若陀站在门口,向屋里张望着什么。

 

“您是上个月来例行检查的时候,忘了什么东西?”荧试探着问道。虽然若陀身为城隍,恪守岩王帝君公平公正的契约精神,最为公道无私。但魈的谣言在凡间传成这样,保不齐也有众仙家的锅。荧摸不清若陀的立场,暂且不提魈的事情。

 

只是若陀不愧为城隍,城中纤毫之事尽收眼底:“我知道那个夜叉仙人来你这边了,你倒也不必刻意瞒着。别紧张,把竹竿收起来吧……我当然知道那里边藏着剑。我今儿不是来抓人的。”

 

想来也是,若是他想加害于魈,早该动手,何必等到今日?荧收起竹竿,依然站在门口,挡着若陀的视线:“那你找他干什么?”

 

“当然是为了你。城中近日来了一伙讨伐魈的雇佣兵,正在到处搜查他的下落。”

 

“不必担心,我已经布下了屏蔽气息的结界,就连神祇也无法找到他。”

 

“结界能屏蔽气息,但他来到此地的事实并未改变。雇佣兵中有善于占卜之人,八成是算到了你的住处。”

 

“哦?隔了这么久才算出来,看他修行也不太够。”荧莞尔一笑,请城隍离开,免得惹人耳目。自己则关上房门,在屋子里胸有成竹地收拾起来。

 

听闻异邦的占星术消耗巨大,又依赖星空,只能晚上占卜,白日里发挥不了作用。所以那伙人大概并不知道魈白天早已离开,这时间差堪称完美。

 

荧收好棋盘,又拿出那几根魈的羽毛,折成几段,又用剪刀和锉刀伪造出残破的缺口。如此看来,更像是魈缠斗时折落的,而非自然脱落。

 

 

 

城隍说得没错,入夜时分,荧的房门果然被一伙敲开。虽然打头的彬彬有礼,但常年与人打交道的她能感知到来者不善。

 

“什么?您是说有仙人?”荧歪着头想了想,“我家医馆停业许久,未曾有过病人,更何况仙人。”

 

见那伙人不为所动,荧敞开房门,笑得大方:“时候不早,各位也可来我厅堂中歇息,我给你们沏茶。”

 

雇佣兵的心思绝非在荧的茶上,他们在房内踱步,打量房内可疑的角落。不一会儿,几片破碎的羽毛便被翻出来,摆在茶几上。

 

“这你怎么解释?”为首的人问道。

 

“这……”荧故作疑惑,“上个月我出门采药,见到几片漂亮的鸟羽,带回来准备点些首饰。不过这鸟羽的归属倒是猜了很久,翠鸟?孔雀?哪个都不像。”

 

“是金翅鹏鸟的羽毛,你是医师,竟然看不出?”那人边说边将羽毛包好,递给旁人,又小声嘱咐几句。

 

“军爷说笑了,我一个小国小城的年轻医师,医治的都是街坊邻居,仙人也只认识城隍、土地这种亲民派的。你们口中的金翅鹏鸟也好,夜叉仙人也好,民女资历尚浅,确实不认得。”

 

众人沉默,未对荧的一番话置于评价,似乎是在等着什么。不一会儿,先前端着羽毛离开的人回来了,跟为首的人小声耳语几句,两人又不约而同起身走向窗外,望着夜空。

 

荧有点难以相信,这伙人就这么走了,还顺走了魈送的羽毛。夜空中有什么?今晚无月,银河高悬于天际,远处某个方位能隐约望见几颗流星划破天际。

 

彼时并没有“对着流星许愿”的说法,流星往往被看做凶兆。不知那位异邦的占星术士看出什么端倪,或许他算出魈并不在此处,或许他知晓了魈的方位,正在带着大部队前去讨伐。

 

总之,荧要赶在他们前面找到魈。她从药匣子里取出一支增强嗅觉的干草,喂给白马,又拿出一枚棋子给它闻一闻,翻身上马,抖落缰绳。马通人性,撒开四蹄,向某个方向奔去。

 

那正是流星滑落的方向。

 

 

 

不知是魈降魔的缘故,还是另有原因,这个中元节的鬼气并不比以往浓烈。荧本以为荒原上会见到幽幽磷火,耳畔会灌满鬼魅的呼号。然而面前一望无际的寂静黑暗让荧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。而白马将她翻过一处孤坟般的土丘,又险些跌落在土丘后的壕沟中。

 

找到了既定目标,白马像寻到猎物的狗,欢快地跺着前蹄打着响鼻。荧却高兴不起来——扑面而来的血气让她暗叫不好,仔细分辨才在星光下找到黑黢黢的一团,看起来纹丝不动,摸过去却是一把温热的黏腻,是混杂着土块的鲜血。

 

若不是抢救时在他心口翻出一枚棋子,荧怎么也不敢相信,面前这具尸骸般毫无生气的躯干,竟然是魈。

 

他枪尖还挑着魔物的残渣,一息尚存,不能说是“战斗到死”,只得用“战斗到废”这一词语来形容。

 

魈大概是真的快要废掉了——这是荧抱起他时,脑中凭直觉闪过的第一个念头。太轻了,比第一次遇见的时候还要轻。她强忍住即将爆发的情绪,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壕沟里的石块,

 

大概是抢救起了效果,也可能是回光返照,背上的仙人忽然有了动作,他双臂环紧了荧的身子,喃喃着什么。仔细听来,是一句:“若有来世……我不再当这金鹏鸟。”

 

“魈,别说了。”荧的背上很轻,轻得像是背了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。

 

“我愿为君檐下燕……”

 

“魈!”荧的脚步很沉,沉到每迈出一步都在努力稳住身子不至于栽倒。

 

 

 

(未完待续)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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